【须蛇】别鹤（二）
（三）
天边夕阳已暮，明镜似的天空逐渐染成海水的颜色，那抹蓝越来越深，仿佛潮汐上涌，将群山都淹没其中，而落日在下坠中就好似撞击于山棱之上，破碎出片片明亮的光点，化为大地上鳞次栉比的明灯。
对于山下的人间而言，繁华与喧嚣刚刚开始。
时值初午，正是一年一度的祭祀盛典，附近的居民都汇聚于此地最大的城镇，拜求丰收之神保佑今年的收成，街道上人来人往，两旁的民居挂满了赤红色献灯，几乎要与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灯笼之下挤满了摊贩，兜售着各式物品，看到有人经过便卖力吆喝起来，形成一派热闹的集市景象。
“神将大人来得可真是时候，正赶上了此地的祭典，这般繁华的场景平日里可不多见呢。”
白日与蛇神达成约定以后，虽然不知他提出这种条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须佐之男仍是遵照约定，应八岐大蛇之邀与他一同参加了人类的祭典。对比于高天原之上庄严肃穆的神乐之舞，人间的祭典熙熙攘攘，充满了烟火之气，确是一片不同之景。
而紫衣的蛇神此刻正立于他身侧与他并肩行走着，一边时不时地停留在街边的小摊边，拿起一两个物件把玩，昳丽的脸上带着饶有兴趣的笑意。
武神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身为神灵，八岐大蛇却对人间兜售的这种粗糙制品感兴趣，而在集市上逛了片刻之后，虽然他们参加祭典之前已经使用神力将发色和瞳色变幻的与常人无异，但是神灵的容貌依旧光辉冶丽，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引得旁人频频侧目，皆是一片惊艳之色。
“蛇神，你带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眼看着就要走到街道的尽头，须佐之男发现八岐大蛇好像真的只是单纯的在享受游玩的乐趣，他终是忍不住皱眉问道。
“神将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想让你好好感受一下这人世间不同于高天原的乐趣罢了，这不是我们一开始便约定好的吗？”
八岐大蛇的脸上扬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在经过一处面具摊时，随手拿起一个狐狸面具扣在了武神的脸上。在人类的认知里，狐狸是稻荷神的神使，因而在丰收女神的祭典上贩卖各式狐狸面具的摊贩随处可见。
蛇神微凉的指尖骤然划过他的面颊，须佐之男不由得一怔，然而对方只是为他带上面具便撤回了手，彩绘的狐面扣在武神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下意识便想取下来。
而此刻八岐大蛇自己也选取了一个狐面戴在了脸上，半片式的设计只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了殷红的唇及线条优美的下颚，看到武神想要取下面具的动作，八岐大蛇勾起唇角，循循善诱道：“神将大人如果不想继续引人注意，还是不要摘下面具才好。”
遮掩住容貌以后旁人投射来的目光果然少了许多，两人又行走了片刻，八岐大蛇终于止步于一家点心铺前，店铺的招牌已古朴破旧，但是自门口望去，店内人头攒动，显然是生意极好。
须佐之男看着八岐大蛇熟练的进店挑选点心，甚至还笑着和店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见他言行优雅，风姿出众，于众多客人中佼佼不群，便亦回复了一个殷勤的笑容，麻利的为他打包好购买的点心。
“你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来买这个？”
被蛇神精心挑选出的点心有着粉红色的外皮，外面包裹着一层樱叶，一朵小小的粉色樱花点缀其上，显得雅致又可爱。
“这叫樱饼，是只有春日才有的时令点心，神将大人要不要尝尝？”
粉色的点心被纤长的手指握着，递到武神面前，那只手细腻白皙，秀窄修长，骨节分明，须佐之男只看了一眼便扭开了头，“不用了，没想到蛇神居然会对人类的食物感兴趣。”
“这樱饼只有在春季樱花盛开时才能品尝到，一期一会，就如同渺小的人类的生命一般短暂。”蛇神露出了从容的微笑，“对这些转瞬即逝的美丽事物，我向来是不吝啬于欣赏的。”
他将手中的樱饼送入口中，优雅的品尝起来，一瓣樱花花瓣遗落在唇角，又被舌尖卷入红润的唇中，本是很普通的动作，却因着蛇神容貌瑰丽，平添了几分魅惑。
须佐之男不再看他，周遭灯火耀眼，满街人声喧嚣，武神只抬眼望向远处靛蓝近至漆黑的天空，开口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神将大人着什么急，祭典尚未结束，此刻便要离去，未免太早了些。”八岐大蛇抬手指向前方，“你看，神乐祭舞才刚刚开始呢。”
天幕之上太阳已完全收敛了自己的光芒，明月与星辰如流水般蜿蜒铺陈，城镇正中的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社火，四周的人群开始向那里汇聚，围着火焰跳起祭神的舞蹈。
“一起去看看吧。”
猝不及防的，须佐之男忽然感到蛇神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向那人群聚集之处走去，触手之处八岐大蛇的手指上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想起刚刚便是这只手将樱色的点心递到自己面前，却被拒绝了，鬼使神差一般，一向不喜与旁人亲近的武神尽管手腕僵硬，这次却未再甩开那只手。
走的近了，便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着人们对神明的祝祷声，信徒们于这一年一度的盛典上诉说着自己的祈愿，盼望着祈祷的声音可以传到高高在上的神明耳中，为自己实现心中的愿望。
“神将大人，一时冒犯了，你不会介意吧。”
似乎是感受到了武神的不自在，八岐大蛇松开了他的手腕，火光倒映在他眼中，更显得那双樱色的眼瞳熠熠生辉，只是其中并无一丝抱歉的神色。
腕上的凉意骤然消失，看着蛇神掩藏在狐面下无法探究其真实神情的脸，须佐之男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无妨”。
此刻他们混在人群中，已立于巨大的社火旁，四周的人类或跪地祈愿，或轻身起舞，面容在赤色火光的映衬下虔诚无比，倒显得两个施然而立的神明有些格格不入，所幸人们都沉浸于自己的事情中，并无人注意到他们。
“人类明明弱小无比，却还是试图通过祈求神明来获得力量。”听着周围众人的祈愿之声，八岐大蛇悠然开口，“神将大人，你觉得神明该为信徒实现愿望吗？”
“若为正义之事，神明自然会令之如愿以偿。”须佐之男淡淡应答。
“正义之事？”八岐大蛇此刻却低声笑了起来，“人类的愿望皆来源于内心的欲望，欲望无形，你又如何分辨何为正义，何为罪恶？如果有人假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你又当如何？”
须佐之男正待答话，身旁惊变骤生——
远处的天空绽起了巨大的烟花，四周的人群立刻涌动起来，都想去最好的位置观赏，不知谁家的孩子似乎是与家人走散了，弱小的身躯被人潮推挤着无法保持平衡，竟是踉跄的跌向广场正中那巨大的火堆。
女孩被挤出人群那一刹那头脑一片空白，外力令她无法稳住身形，完全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感受到火焰的炙热越来越近，几乎已要舔舐上身体，她闭上眼睛，本能的尖叫起来，可烧灼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股无形的力量及时托住了她的身躯，将她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她急忙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耀目的金色。
高天原的神将几乎是在听到尖叫声的同一刻便运起力量隔绝燃烧的火焰救下了女孩，因为使用了神力，他的发色和瞳色变回了原本的灿金，璀璨之辉于一瞬间甚至压过了旁边巨大的社火，而脸上佩戴的人类所制的面具无法抵御神明力量的激荡，早已碎裂掉落在地。
“竟然是您！您、您竟也是神明！”
女孩儿激动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几乎立刻便认出了面前的救命恩人，虽然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但是那光辉俊毅的容貌正是她今日清晨在山神神社那里见过的远行之人。她曾日日于神社祈祷，山神大人却从未回应过她的愿望现身，而此刻她没想到那曾被她出言顶撞的远行者竟也是一位神明。山神大人救了她的哥哥，而这位神明大人救了她，神明果然并非如大家口口相传中那样高居于天空之上不管凡俗之事，他们也是爱着如自己这般平凡又渺小的人类的。
而武神并没有时间回答她的话，神明的光辉远比天边的焰火耀眼的多，周遭的人类发现祝祷的祭典上居然真的有神明现身，全都激动的伏地跪拜起来，更远地方的人群虽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但远远望见有金色光芒于社火旁闪耀，周遭之人皆在跪拜，便也层层向这里涌了过来。
在引起更大的骚乱之前，须佐之男一把抓住身旁蛇神的手臂，动用力量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四）
人类的城镇外环绕的是一条清澈的河川，夜幕铺陈，河水在月色下流淌，闪动着粼粼的波光，河边长着茂密的芦苇，此时未到开花之时，青色的枝叶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有星星点点的萤火点缀其中，呈现一片极静极美之景。
忽然，有金色的光芒于河岸旁亮起，惊散一片萤火，于那光芒中，神明身影渐显。
“神将大人，我们已经远离了人类的居住地，你可以松开我了吧。”八岐大蛇慢悠悠的开口，“真是可惜，祭典之后精彩的烟火展还没看完呢。”
“抱歉。”
须佐之男闻言立刻松开了蛇神的手臂，又道了一句歉，也不知是为自己的唐突还是为在人类聚集处展现力量打扰了蛇神参加祭典。
本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武神竟然会为这种小事儿道歉，八岐大蛇一愣，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那神将大人准备怎么向我赔罪？”
“若你还想去看，待到下次祭典时，我们可以再次一同前去。”须佐之男思索片刻，认真回答道。
“神将大人，你可真是太有趣了。”八岐大蛇闻言却是笑了起来，他邀请武神一同参加祭典本是存了些许窥探蛊惑之意，此刻却又觉得虽未达成目的，今日之行亦不算白来。
远处城中烟花仍未停歇，于漆黑的夜空中轰然炸响，八岐大蛇面上的狐形面具不知何时已被他取下，天幕之上焰光碎裂坠落，斑斓光辉于他面上流转，此刻蛇神面带柔和笑意，气质优雅沉静，仿若一个真正悲天悯人的神明，须佐之男忽然无法将他与由邪念聚集而生，以引诱人类堕落为乐的邪神联系在一起。
夜风轻拂，河川簌簌流动，两个神明少见的安静看着天边的焰火，谁都未在开口。
“神将大人，你与刚刚那个人类是旧识？”一片静谧中，八岐大蛇忽然扭头望向身边的武神，“我记得似乎有谁说过，神明不该与人类靠的太近。”
“确有一面之缘。”须佐之男没有理会蛇神语气里的揶揄之意，“今日在山下的神社中见过她。”
停顿了一下，武神又补充道：“附近村落里的人类似乎将你认作山神，为你建立了神社供奉，她说你救过她的哥哥，她是你的信徒。”
有八岐大蛇这种力量强大的原初之神在，无论是妖鬼还是其他不洁之物都不敢靠近他的居所，周边的居民因为这种间接的庇护而将他认作山神须佐之男还可以理解，但是他不相信邪神真的会这么好心去救一个普通的人类。
神灵的生命永恒，许多事情都不会刻意铭记，更何况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就如同无际大海中的一粒尘沙一般渺小，蛇神思考良久，才终于回想了起来。
“倒是确有此事。”八岐大蛇微笑应道，“迷途羔羊的祷告之声传到了我的耳朵中，作为一个仁慈之神，我自然是要回应他的祈祷的。”
“人类的意志可真是有趣极了，明明自己的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可能熄灭，却偏偏还困于道德试图去救濒死的同伴，我不过是教导他挣脱内心的枷锁顺从本能的欲望罢了。”
于雪崩之中受伤的迷途者，绝望之中的祈祷惊动了居住于山中的邪神，神灵为他指引了下山的道路，可是剩余的体力根本不足以同时带着猎物和重伤的同伴一起走到山下，在内心痛苦挣扎时却是那美丽又强大的神灵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蛊惑的话语。
“一边是丢弃好不容易才寻找到的食物带着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同伴下山继续忍受饥饿，一边是抛弃已无行动能力的累赘带着食物回去和家人一同熬过剩余的冬天，该选哪一种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为什么不直接顺从内心最真实的欲望呢？”
八岐大蛇含笑的面容看起来圣洁优雅极了，须佐之男知道不可能有人类能抵抗的了蛇神的蛊惑，他对这个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未感到惊讶，只回答道：“欲望亦分善恶，若放任恶欲膨胀，最终只会为自身召来毁灭。”
“是吗？”八岐大蛇却在此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在神将大人看来，以何来区分善恶？又或者……”他忽然凑近了身体，抬起手，轻点在武神的胸口，“高天原的行刑者，你的心底埋藏着怎样的欲望，你所渴求的又是什么呢？”
此刻城中烟花已燃放殆尽，天空恢复了鸦黑的墨色，银月与星河散发着柔和的光辉，风似乎也停滞了，万籁皆寂，蛇神靠的极近，须佐之男甚至能从他宝石一般剔透的眼中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而蛇神手指所触之处仿佛蜻蜓过水般于心河之上轻点起涟漪，似乎有某种情绪弥漫于胸臆之间，这种感觉令强大的处刑神感到有些陌生。
“神灵无私欲。”武神终是这样回答道，“我所渴求的唯有世间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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